第五章 情字是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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莺儿铺笺镇纸，清水研墨，挽袖递上羊毫一支，墨香和着细碎朔风旋绕于方几上。

“什么时辰了？”光下美那一管山峦鼻愈见高耸。

“申时了，”莺儿低眉顺眼，拢了拢梨花木方几旁的云帷，像是想起什么，续言，“少爷下了早朝半还没回府呢。”

沈知鹤目不斜视，攥毫墨洒文仪华章，一手簪花小楷清婉，流畅瘦洁：“这话要让旁听见了，可又得说咱们一小家子气。”

莺儿瘪瘪嘴，移了移镇尺。

“那王婆借着老夫的由，可好生威风。”

“莺儿。”沈知鹤搁笔，柳眉一蹙，嗔斥。

下了大半的雨终于停了，墀上阶上一片湿，透过窗子外已成铁青之色，和风澹澹扑书窗，翻起了一翰墨书香。

沈知鹤揉了揉腕上的酸痛，一笔捺完换了张宣纸，予莺儿的眼波颇：“隔墙有耳。”

这几王婆教了不少孟府的规矩，可明里是立规矩，暗地里却藏着嫌弃之意，莺儿吃了不少苦，沈知鹤晨昏定省，从不落舌。

她嫁孟府，可不是专为了争这一时之快。

“院里库房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？”沈知鹤笔底缓行收放，身承颜柳遗风。

莺儿敛色，从怀里最内侧谨慎抽出两把铜匙，压低了声儿：“嫁妆都清点好了，库房钥匙婢收着，至于老爷给的东西……这是格匙。”

鸭形银香炉中燃了些许白檀，篆烟袅袅迷了眼，顷刻，沈知鹤笔走完最后一捺，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，收过莺儿手中的铜匙。

“夫的字愈发好了，”莺儿拨了拨香炉的佩兰，“只是婢愚昧，不懂其意。”

沈知鹤垂眸，手中的羊毫紧了紧，宣纸上赫然写着四句诗，她轻声漫语：

“可笑长做间客，却忘天意几多难……”

尾音拉长了声儿，带了些不知名的意味，她盯着笺上后两句，良久静默。

“后面呢？”莺儿奉了盏茶，轻轻唤沈知鹤，“夫？”

沈知鹤心颤颤，回过神来，敛去眸中神色，再提笔落款：“罢了，说予你也不懂。”

莺儿到底年幼，也没放在心上，忽地只听外一顿嘈杂，这蒹葭院本就靠着府墙，她皱着眉走了出去拦住个小厮，沈知鹤专心写着落款，似是没有被影响。

游廊旁的那树雪白梨花又吹落了一朵。

莺儿撩起云帷内，噘着嘴儿几乎可以在上面吊油瓶，她悻悻在沈知鹤旁站定，掏出小厮给的帖子。

“隔壁关府那二小姐回来了，这是给夫递的帖子，说是等下邀您一聚。”

饱满的墨珠滴素宣晕开一阵黑，沈知鹤搁笔，暗红色的帖子上刻着云纹，她接过请帖，目光落在与自己相似的簪花小楷上。

关山月。

是正四品司天监的嫡，这关府只与孟府一墙之隔，听说她本在江南游玩，想来是雍州大灾，关大才急忙把她接过来的罢。

袖儿蹭在案几的黑墨上，待沈知鹤察时已洇了大片，她将污袖一挡，合上帖子：“去应了。”

莺儿应了声，又噘着嘴儿出去了。

油灯跃动，微焰傍墙，投在沈知鹤鸦青的睫上，落下一弧晦暗的山影。

她低瞧着被墨晕黑的宣纸，已然将诗句淹没大半段，沈知鹤抬步出去，转弯了内阁，脱下那被弄脏了的鹅黄色琵琶襟上袄，换上一件翠蓝马面裙。

这刚系好，那阁门外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，云帷之外的大门被推开，带来一阵春寒，沈知鹤也不抬，只当是莺儿，她对镜理了理鬓。

“回好帖了？”

谁知耳是沉稳的男音，压喉间声带：“什么帖子？”

沈知鹤一怔，对镜瞧着自己妆面并无不妥，方才自一架山水屏风绕出，一眼便看见站在案几边的男。

“……下朝了？”沈知鹤面色平平，在距他几步处站定。

孟靖怀手里握着那张帖子，显然已经翻看过了，他徐徐抬迎上目光：“嗯，有些事耽搁了。”

重燃的香携着丝丝缕缕的烟，却掩不住孟靖怀身上淋浴过的清香，沈知鹤杏眸微扫，眼前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早晨时那套。

“关府那位回来了？”孟靖怀见她不语，沉声道。

“嗯，递了帖子，邀我主房一聚，”沈知鹤目中沧海湮没佛光星点，鬓间乌丝微堕两缕，“你可去？”

孟靖怀忽然轻笑一声，眉目舒缓了些，他打量着沈知鹤，妄图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：“怎么一子醋味儿？”

外檐下铜铃摇弋时发出几声闷响，沈知鹤星沉眼底，丝毫不露心间的惊涛，她歪了歪，眼波流转：“你为何总要说些自欺欺的话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