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

问这些傻问题吗？在构成世界的一小块雪景的白色医院，我只能把主治大夫当成上帝。他低开具死亡证明，嘱咐我怎么去派出所办吊销手续，我又想向他求助了：能否顺便替我的母亲在天堂上一个户？

43．我站在窗前，今天的阳光真好。这里通常是母亲站立的位置，她边晒太阳边看万变不离其宗的风景。我要体会她活着时的小小幸福，体会到了，以前被我忽略的宁静与缓慢。老的视野会被收回吗？不，母亲没带走，又留给我。尽量从她的角度用她的眼光看风景，觉得自己融化在里面了。我分享着母亲晒过的太阳。母亲，你也来晒晒吧，哪怕借用我的身体。你看：外面的梧桐树、家属楼、挂满床单与棉被的晾衣绳，一点没变呀。

44．母亲住院，在病床上寂寞难耐，让我多带点报纸给她看。当天的晨报读完了，就读旧报纸，读三天前的、一星期前……她的子仿佛倒着过的？新闻都变成旧闻了，她读着依然新鲜。需要用多少天发生的事，帮助她熬过医院里的一天？世界变化很快，而她的每一分钟都很慢：为忘却自身的痛苦，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报纸上。我每次去探视，都要从家中废报纸堆里抽出厚厚一叠。母亲去世了，床还有几张报纸没有读完。她的阅读还会继续？要知道，她对这个世界的兴趣一点未减。新闻与旧闻对于她几乎没有区别。

45．家门槐树上的鸟巢，夏天还有鸟呢，冬天就变成空巢。妈妈，记得我陪你散步，也陪你一起仰着脖子望好久，你说：“鸟的家还挺热闹呢。”如今只剩我一个盯着空巢看半天，越看越冷。你要是活着，一定又会问：“鸟儿都到哪里去了？”我也这么想的呀：妈妈，你到哪里去了？没有了你，家变得空的，不像一个家了。天气转暖，候鸟会回来，你却回不来了。千万别忘掉家的地址啊：南京最高的一棵槐树下面，与树梢的鸟巢相对称。即使回不来，请你在心里默默惦记着……

46．母亲消失了，我开始承认天堂的存在。母亲去另一个地方安家，只能是天堂。本来觉得天堂很远，甚至还很虚幻，因为母亲的缘故，天堂变近了，变得很实在。就像相邻的一座城市。天堂里也有众多的、基础设施，门牌号码，也有思念，只不过没有痛苦。其实我原本不相信天堂的：“怎么可能发展成另一个国家？”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相信：母亲仍然活着。为了让自己相信：母亲去了更好的地方。幸好有天堂，可以满足我的愿望。“妈妈，在那里你要会自己照料自己呀，分离是暂时的……”

47．城市没有停电，母亲，你却停电了，如同一小片陷黑暗的街区。只有你的名字偶尔闪烁。我的脑也在瞬间停电，陷的不是黑暗，而是空白。这一分钟，失去对其他事物的记忆，为了用空白来表示怀疑：“妈妈，这是真的吗？黑暗从到脚笼罩住你……心是什么？心是身体里的发电站。”空白虽然短暂，可它比黑暗更让窒息。

48．母亲老了，变得像另一个。脾气也大了，她说经常有一无名火，使自己控制不住绪。她知道自己变了吗？知道自己老了吗？我必须虚构出自己的老，才能理解母亲的老。我也会老的，每个都会老的，即使是我的母亲也无法例外。我也会老的，也会力不从心，也会有坏脾气，说不定老得还更难看，像另一个，像另一个的另一个。我会知道自己变了吗？承认自己老了吗？即使那样，我仍然是母亲的儿子。是一个老母亲的老儿子。变老是容易的，由老而变得年轻则很难。我眼睁睁看着母亲一年年老了，束手无策。其实我也在变，一点点变老。因为我在变老，母亲才显得更老。我可以不原谅时间，但又怎么能怪母亲的老呢？即使她变得像另一个，仍然是我的母亲啊。我的老母亲。

49．这些年在外地，总是能碰见长得像母亲的，老。有的是侧面像，有的是背影像，有的是脸型或态像。如果不是在外地，我肯定就要认错了，我差点就要叫错了。其实也不能算完全错，她们确实是母亲，只不过是别的母亲。离开母亲久了，总是想碰见长得像母亲的老。越想，也就越容易碰见。碰见了，难免会更想，更想自己的母亲。别的母亲总会跟我的母亲有几分相像。毕竟，都是当母亲的。别的儿子的心，是否会跟我的心有几分相像呢？是否有遇见我每天上街的母亲，差点误认为自己的母亲？上次回家，准备把这些巧合跟母亲讲一讲，她却抢先说了，她说她只要逛街，经常能碰见长得像我的。远远看见，她的心总是一颤：儿子这次怎么没预先打招呼就回老家来了？母亲，不怪你认错，都是我的错，都怪我离开你太久了。母亲，虽然你碰见的是别的儿子，在那一瞬间，就把他当成我吧。

5o．料理完母亲的后事，我想也该给自己做点事，该给自己换换脑筋了，调节一下低落的绪。恰好有一次远游的机会，去桂林采风。当地的接待者兴高采烈地安排了各种游览项目，逛月下西街，看歌舞剧《刘三姐》，乘船游漓江，去邻近的荔浦县钻溶……不想把悲伤传染给主及同行的诗友，我只字未提丧母之事。谁也没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