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、辩杀卫玠

总而言之，士林间只有胜者为王，没有“谁弱谁有理”一说，经此一事，裴该的声名反倒大受褒扬。原本他府上只有几家世代往的南渡侨客偶尔来访，江东土著绝不登门，覆舟山辩论之后，顾氏、纪氏以下，南各大家族却每都有子弟前来，甚至还有说想要拜在裴该的门下，研究玄学……

裴该一开始总是砌词不见，后来避无可避，脆，把老爹裴頠的《崇有论》贴出来，让你们传抄去吧。他本不欲以清谈论玄扬名，所以脆假装一个孝子——我所知皆皮毛也，先父才得大道，其心得都在此文之中，卿等但用心揣摩，自然能够有所领悟。

而且他心里也很憋闷，你说我辛苦万端，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没理，从腥臊恶臭中逃出没理，这仅仅逞了逞舌之利，汝等倒如此看重……恢复大业，怎么可能寄望于这些请谈纨绔？！

所以他脆三天两不着家，跑去跟祖逖拉近感——祖逖如今已经应了军咨祭酒之职，故而司马睿在城西南方的竹格巷附近赐了他一套小宅子，刚好能安置其兄弟二，以及那数十名部曲；常供奉虽然不缺，基本上也没啥积蓄，留在京的一族只能靠王、庾两家资供为生。

不过祖逖一开始并不欢迎裴该来访——初见面时他与裴该言笑晏晏，那只是为了甩王导脸色罢了，称赞裴该“亦才杰也”，也不过一时兴起；他确实觉得这小年轻挺有趣的，但仅仅“有趣”二字，还不足以让自己这积年的老官僚折节下。但是架不住裴该会讲故事啊，一瞧祖逖的，对自己意存敷衍，那好吧——“该于石勒军中，匆匆八月有余，为能遁逃，乃暗觇其军中隐秘，颇有所得。方知王师近年来，何以屡遭其挫败也。”

他一说这话，祖逖立刻就感起兴趣来了，可是才把身体朝前略略一倾，欲待聆听，却发现裴该又把话题给绕远了……好不容易拉回来，刚说了几句貌似挺重要的，裴该就抬看看天色，拱手打算告辞，说我要回家吃饭去啦。祖逖牵着他的手挽留：“逖虽贫，尚可款待文约一餐，天色尚早，何必言归？”

然后把酒菜端上来，裴该就皱眉啊，说我不能饮酒，这一喝，估计今晚就回不去啦——话音未落，“吱儿”的一杯酒就落肚了。祖逖笑道：“不归也罢，我可整理客房，安顿文约。”旁边儿祖约直皱眉，好不容易找个机会把哥哥扯到一旁，提醒他说：“客房狭小，都已住满了，如何处？”

祖逖也不理他，回来又跟裴该喝了两杯，打问了些石勒军中况，然后假装酒意上，把身子一侧，一把就揽住了裴该的肩膀：“文约所言，大合我心——今宵当与文约抵足而眠！”

其实祖逖这么做，固然有一半儿是装的，但也有一半儿出于真心——他原本没有想到裴该会把石勒军中况探查得那么详细，而且往往切中肯綮，独得窍要。本来嘛，眼睛都有，但什么该看，什么不该看，每个的标准全都不同，在未经军旅之事的文眼中，器械是否良、士气是否高昂、粮秣是否丰足，那就是判断一支军队能不能打的所有标准；至于器械因何而良，有无替换，士气因何而高昂，能否持久，粮秣因何而丰足，可支多长时间，他们就搞不清楚啦，甚至不会在意。但裴该虽然并不真懂打仗，起码可以算是个合格的“纸上谈兵”家，再加上身在胡营大半年，经常利用讲古的机会套支屈六等胡将的话，甚至三不五时还能与张宾共论天下大势，他所观察到的，了解到的，绝对比寻常士要细致几十倍乃至更多。

甚至于，即便石勒军中一员普通胡将，或者曲彬、简道这一层级的文吏，所知道的也未必能有裴该丰富和详细，更重要的是切中肯綮。

所以祖逖很快就发现，这小年轻是真不简单啊，虽未必有临阵决断之能，但足够运筹帷幄之才了，确实值得。于是三五趟跑下来——共榻也有两回——二竟然结为莫逆之。时间长了，祖逖也给裴该讲讲自己的经历，以及过往的战争故事，并且在一次酒醉后，把心中烦闷尽地倾吐而出。

他说我比刘琨还大五岁呢，当年闻起舞，还相约说：“若四海鼎沸，豪杰并起，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。”可是如今刘琨为一州之长，握兵十万，死守晋阳，牵制胡虏，我却因为一度为母守丧而搞得等若布衣，落后他不止一，想想实在气闷。其实刘琨那地方很好，问题是正当强敌，想必支撑得非常艰难。我很想率师渡江，经兖、豫而取河南，为他分薄敌势，可此前多次向琅琊王和王导进言，他们却全都砌词敷衍……眼看我年近半百，白发已生，要到何时才能一展长才，成就功业呢？

裴该不但不安慰祖逖，反倒当浇了一瓢凉水下来：“当此江东，欲图恢复者，恐怕唯该与祖君二耳，彼等但求割据，安有重造社稷之意？”随即一摊手：“我亦每常进言，彼等皆道湘州起，江东不稳，南不肯应命，根据不固，无以北伐。此言原本也有些道理，然而若等根据稳固，则河洛之敌亦已膨胀矣。两军竞胜，各怀隐忧，则必争朝夕，一方先发，乃占先机，后发者捉襟见肘，定无幸理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