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、苦县苦人

西晋怀帝永嘉五年四月，近十万晋军被数千胡骑团团围困在苦县宁平城中。最新地址发送任意邮件到 ltx Sba@gmail.ㄈòМ 获取

宁平城在汉代本为宁平县治，晋初省去，并西北方的苦县。故此今的宁平城，不过满是缺、最高处亦不过丈余的土墙所包绕的一个小小围子而已，城内残存的居民不过百户，瞬间便挤进来数百公卿、将吏，千余孺、仆佣，以及上万残兵，绝大多数的几乎连蜷身而卧的地方都找不到。

因为更多的兵卒都已然丧命于残垣之外了，尤其是从宁平城南垣直到沙水之间这短短的数百步空间内，竟然层层叠叠僵卧着万余具残缺的尸体。只有少数是前胸中箭的，绝大多数则背后被创，一部分向宁平，想要挤进城去，另一部分则向沙水，欲待涉水而逃。但他们终究都没能看到夜幕的降临，便即惨死在了胡骑的劲弓攥之下。

鲜血所注，沙水已经变得赤红一片，而城垣附近也血及踝，铺满了碎，没有再敢轻易探足其中。

在遍布郊野的尸体中部，被胡骑硬生生踩出一条丈多宽的通道来，血水混合着骨的残渣，遭受反复蹍踏后，已然化为了黏稠而污黑的泥浆。虽已夜，星月无光，但这条通道上却不时有高举火把的胡骑缓带马缰，悠然踱过，目的自然是为了封堵城内晋军外逃之路。胡骑并不很多，平均每刻钟也就一小队、五六骑纵横来去而已，但哪怕只有这点点马，都足够吓阻住已然胆了的晋军。

至于宁平废城的其它方向，全都布列着稀疏的毡帐，绝大多数胡卒虽于帐内和衣枕戈而眠，其实倒都睡得非常踏实，四起的鼾声如同雷鸣一般——他们必须养足，才能抵消前一百里奔驰和连战连捷的疲累，以便翌红升起以后，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城内晋军一扫而空。帐前同然，偶尔踏过高举火把的小队骑卒，低声谈笑，丝毫也不把城内数倍于己的敌兵放在眼里。

城内，曾经是晋朝最骁勇善战的一支军队，自从建国以来，便即北伐鲜卑、南取吴会，继而又于内中卫护天子，逐叛讨逆，数十年间转战东西，泰半克捷。然而种种辉煌，都如明之黄花，战力尚存，战意却早凋散腐败，继而化作齑，被踩踏血泥之中。因为曾经率领他们固守洛阳，进而出城讨逆的主帅已经离开世了，旧时军将大多星散，而至于新的统帅部……

新的统帅部就设立在宁平废城的最中央位置，尽量与城外各方敌阵保持着同样遥远的距离。与兵卒们马相叠、倚墙而眠的状况截然不同，依旧张开了巨大的帐幕，点起牛油大蜡。只是歌仍在，鼓吹尚存，却再没有心思连夜排宴了，此时名义上的主将与实际的统帅，都红着眼圈相坐对泣，感觉命运的绞索已然套在了自己的脖颈上，并且越勒越紧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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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平废城之内，中军大帐之外，此时正有两名青年官员，都扎着黑色介帻，戴进贤冠，身着绛绫袍，腰间皮带上缠着素帛，佩以赤绶印袋——衣冠上颇多尘土，甚至还有血迹，面孔倒是擦拭得非常洁净。二并肩伫立，遥望远空，不见月影星光，唯见胡骑手持的零星火把飘而过，不禁悲从中生，遂一起慨然而长叹起来。

其中一开道：“王夷甫风流散诞，本非将帅之才，谁料时事荒谬，十万之众竟然落于他手。区区数千胡骑而已，即便十万牛马，也不可能尽数驱逐，然而十万大军却反倒顷刻间一哄而散……我等的死，恐怕就在明朝了吧！”

另一苦笑道：“死便死耳，莫不有生，亦莫不有死。唯愿王夷甫等当道诸公同而死，如此才可稍解我等的心之恨！”随即望向同伴：“如今我与卿即将死别，岂可不作诗一首，以抒心中悲愤，以表我等的心志呢？”

先前之点一点，沉吟少顷，喟然叹息道：“我心纷，难以成篇，只能想得出四句来。”便即曼声长吟——“出柙谁之过？当道难辞咎。衣冠染胡腥，文华与同朽。”

另一缓缓摇：“过于平铺直叙了，确非佳构。然而我也只能得出四句来——随驾出兖豫，期以靖胡氛。奈何时不与，死国见吾贞。”

话音才落，却突然听到身旁“噗”的一声，似乎有在笑，不过这笑声并不愉悦，内中隐约充满了无尽的苦恼和怨愤。

两全都吓了一跳，匆匆循声望去，原来是一个与他们穿着打扮非常相似的正蜷缩在附近的暗影之中，此前一直不言不动，故而他们谁都没能察觉。

这个的坐姿非常诡异，且又无礼。这时代士大夫都习惯跪坐，此却朝上屈起双膝，叉着腿，直接落在肮脏的土地上，然后身体前俯，戴着进贤冠的脑袋就夹在双膝之间，双手如同无力般垂在左右，指尖却地了泥土之中……

一名青年官员大着胆子凑近一些，弯下腰去，借着大帐内透出的微弱光芒，仔细打量。对方也恰好在这个时候，身体姿势虽然保持不变，却缓缓地梗起脖子，抬起来，四目相对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