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寄印传奇】59

事儿多，得准备材料，一会儿要开会，先走先走啊」丰满的牛秀琴轻盈得像一阵风，只容母亲徒劳地「哎」了一声。

片刻，「砰」地一声响，「嗒嗒嗒」的尾也被生生截断。

母亲僵硬着扭过身来。

「这个牛秀琴，整天没大没小」陈建军捏着那张纸，摇苦笑。

母亲似乎也笑了笑，没吭声。

「坐嘛坐嘛」陈建军垂下，在纸上瞄一眼，又迅速抬了起来。

母亲没说话，也没动。

陈建军「啧」了一声：「坐嘛！」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。

于是母亲坐了下来，不是沙发，而是办公桌前的一个矮背皮椅。

棕褐色的沙发扶手挡住了画面的左下角，除了一张侧脸，母亲只露出一截手腕，倒是穿着色丝袜的小腿在狭小的缝隙里隐约可见。

陈建军也坐了下来，伴随着一长吐出的气。

「这备案啊说到底也只是备案，哎，」他埋签字，兀地又抬起来，「上次去林城，那姓黄的（也可能是「姓王的」）没再耍横吧？」「没有，颠儿颠儿的」母亲笑了笑，她直直地靠在椅背上，衬领洁白。

「这老王八蛋，长疮脚流脓的货，欠他妈弄，我……」法令纹生动地浮现出来，白面书生突然没了音，薄嘴唇抿了抿，终究又咧了起来。

不知是不是错觉，那脸都憋得有点红，像二八少开了朵娇羞的花。

母亲没搭茬，而是仰起了脸，桌椅下的小腿不经意地挪了挪。

少倾，她笑笑，轻叹了气。

「斯文败类，不说他了，」陈建军放下钢笔，往前靠了靠，双手在巨大的陶瓷笔筒后握紧，「跟你说个正经事儿」「啥？」「那个体育文化发展基金你知道吧？」法令纹扬起，陈建军扶扶眼镜，「钢厂牵那个」母亲只是嗯了声，似是有些迟疑。

「我想让它给剧团捐赠点」「不行不行」母亲立马摇。

「那有啥，」陈建军靠到椅背上，「咱剧团到钢厂演出也不是白演的，再说了，现在剧团不是经济困难嘛……」「那也不行，不合适」母亲挎了挎包。

「你说你这犟劲儿啊凤兰，剧团现在啥况我一清二楚，你就说包大（听不太清，好像是）一天多少钱吧」母亲盯着书柜，没吭声。

「几十号吃喝拉撒，那可不是开玩笑……」母亲还是没动。

「凤兰，」陈建军几乎要俯到桌面上，「国企赞助文化发展实属应该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，不然那些钱也是流进他们自己腰包里了」「你以为这文化发展基金是啥的？它就是扶持文化发展的啊」「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，我替你拿主意了，啊，回填个申请表，走走流程，二十万也不多，先救救急」母亲垂拢拢发，很快又仰脸笑了笑，她没说好，也没说不好。

我却嗅到一丝苦涩的味道。

那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，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，创业多半如此，起初还好说，一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了，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，母亲硬摁着没让动。

「你这犟劲儿十毛驴也拉不回来，」陈建军笑笑，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，「我看连赵红妆……也赶不上你」母亲接过去，没搭茬，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。

好一会儿，她问：「乐乐（音）在美国会诊咋样？」「还行吧，」陈建军抹抹额，又扶扶眼镜，声音似乎洪亮了许多，「到底是美国啊，家的技术领先咱们三五十年，治疗方案也多，啊，化。

有个南加大的教授发明了一种反弧循环式渐进疗法，经临床验证，那是相当有效……」陈建军像打了血，一张嘴怎么也停不下来，两手搁桌面上蝴蝶配般上下翻转，直到母亲问确诊了吧，他才又扶扶眼镜，跌回了椅背。

沉默。

半响他抬抬下，笑了笑：「确诊了，高功能低智商自闭症」这次声音小了许多，伴着一丝喘息，仿佛适才膨胀的气球被戳了个眼儿，瞬间瘪下来。

母亲也轻叹气，她似乎张张嘴，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「主要是孩子太小，现在治疗有些困难，她妈还琢磨着过个一两年挂职，到美国，啊，澳大利亚去，让老外搞几个疗程。

我说几个疗程哪行，这咋说也是个长期工程啊，哪能一蹴而就」「好在发现早，医生也说了，咱们类的可塑那是相当强」「这个，啊，国外的治疗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」陈建军又开始絮絮叨叨，母亲不置一词，只是偶尔点点，后来她笑笑说：「那还不错，记得国外有这方面的矫正先例，起码啊，将来能像普通一样生活」陈建军揉着眼，半晌没说话。

再戴上眼镜时，他叹气：「是啊，是啊」好一阵都没吭声。

哪个几角旮旯里传来钟表的嘀嗒声。

或许还有种不知名的咚咚响，模糊而庞大，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