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7章 夜宿潭边树

听他话语间，颓丧之气已然尽去，便知他不会再去钻牛角尖。此时仍不肯下来，不过是单纯抹不开面子罢，才合十双手、淡然一笑：“小道长颇具慧根，定会想通其中关节。他事了，可来贫僧庐一叙，再行切磋论道。”说完，僧袍轻晃间，身形却已走远。

慧朗一番搅扰后，天色已经大亮。山谷里各种熟悉景象，逐渐明晰起来。远处错落的茅舍之上，几丛青烟袅袅生起，早起的备起了晨炊。被树木阻隔的山谷校场中，也远远传来呼喝的练声，甚至不用细想，都能在眼前展开一幅、几十团练兵挥刀劈矛的生动画卷来。

杨朝夕的视线顺着清溪，逆流而上，将两侧的景象逐一辨认：这边是王通儒老者茅舍、那边是郭婶子篱墙、这边是张函郎中的药庐、那边是孙娘子家院落……张木匠家、牛世叔家、关世伯家……每一处都如此熟悉，却仿佛多了一重无形阻隔，令自己不能再生出亲近之感。这般一想，又有些黯然神伤起来。

“夕儿……下来吃些东西吧！”一道轻柔声音，蓦地在树下响起。

杨朝夕浑身剧震，眼泪又扑簌簌涌了出来：“……娘！”此番来的，却是陆秋娘。

陆秋娘柔声款款、充满了暖意：“夕儿，娘知你心中憋闷、一时难解。所以，娘不劝你。这篮子里是你吃的粟米糕、还有剥好的生葱，便都放在树下。你若腹中饥饿，便下来吃些。”

陆秋娘说完，竟也不多停留，径自采了桑树芽和蒲公英叶子，装满背篓便回去了。只留下杨朝夕心中千难万难，除了不尽的酸楚，更多了几分不忍与惭愧：娘亲心中应当更不好受，却还平心静气地给自己送来吃食……这份生养的恩，须得涌泉以报。

又过了许久，山谷校场的团练兵皆已散去，关大石提着铁枪，走到这株大桑树下。看见竹篮中的粟米糕和生葱，已被吃掉大半，心中略略放心了些。

他沉吟道：“夕小子，关世伯自知对你不住。无论再多说什么，终究于事无补。这事木已成舟，关世伯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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求你原谅……只希望你能顾及与林儿、庞儿一处长大的分，莫要怨恨他们。若有错，便只是俺关大石的过错……”

“关世伯，我……没有怨恨林儿，也从不曾后悔那般喜欢过她……我只是难过……我若早几年多回山庄看看，多陪她说说话，陪她砍柴烧饭、提水浣衣……或许今，她依旧是我的林儿妹子……”杨朝夕此时所言，俱是心中所想。

往里羞于张的话，此时脱说出，却是自然而然的真流露。只不过这份真吐露，为时晚矣。

关大石叹息一声：“夕小子，俺只恨没有多生养几个儿，以至于让大伙儿为难至此。村中尚有未曾婚配的子，若有你看得上的……”

“关世伯，你回去吧……我想一个呆着。过几该是……该是林儿妹子大喜之，我便不去了……”杨朝夕依旧靠在树杈间，语气艰难，却也下了逐客令。

关大石神色愀然，缓缓背过身去，抬步徐行。铁枪柄在丛与石块间擦出声响，他也浑然不觉，背影在熹微晨光里，渐渐变小。

春阳由东而起，悬于中天不久，又渐渐西落。一光景倏然而过，其时已近黄昏。

自关大石走后，便再无过来理会杨朝夕的存在。他横卧树杈，一天里心绪起伏，始终难有平静的时候。许多事杂无章地被想起、被抛下，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。纵然熟读道门典籍，仍旧辨不明方向、想不出意义。空有一身武艺，遇到这等事，却是毫无用处！

脑海里，似乎分裂出两个自己，一个道：“你既有一番武艺，当学金刚一怒、莫作之哭！不过是个子，既然喜欢，夺来便是！”

另一个却道：“林儿是你恋的子，庞儿是你磕过的兄弟，他二两相悦，夺所好、不如成之美。”

两个声音争吵不休，一个说“侠之大者、当胸怀天下，岂能为所困”，一个又说“连自己心的子也得不到，做的什么窝囊大侠”……

杨朝夕在两个声音激辩中不能安宁，想到生死、想到得失、想到宠辱、想到进退……想到方七斗说过的“年少不知曲中味，若知已是曲中”，想到承虚子师傅讲过的“未知生、焉知死”……

想到长源真走到自己身前，和颜悦色中、略带责备的语气：“少年该当意气风发，倘若如此颓丧，岂非未老先衰？年少时所谓的之所衷、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……”

真真假假，虚虚实实，许多生造出来的场景，也开始在脑海中预演。杨朝夕双眼空茫然，第一次觉得生而为，竟有这么多的枷锁扛在肩上，快要将心中的浩然之气、层层压垮。

夕阳已没，树影渐沉。天外暮云如败絮，山间晚风堪凉薄！

杨朝夕颓然苦笑：自己少时有志，要做一代大侠。可是便为一代大侠又能怎样？长气短，愁苦烦闷，还不是与一般无二？